第九章 从此以后
周末的时候黑子从家里翻找出了不知道谁用过的老旧棒球手套,约好隔壁邻居家的棒球少年要出门去打棒球。母亲把水壶递给他,满脸疑惑:“怎么突然想起打棒球了?”
黑子开门的动作顿了顿,回过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关于过去的梦,是一段并不特别,被他长时间丢在脑后的记忆。
国二全中结束之后白金监督病倒,他们还没来得及整理心情,成为新监督的教练就为了提高士气搞了一次合宿。
合宿的地点在海边,吃完晚饭有休息时间,队员们纷纷跑到海边冲浪玩耍。黄濑闹腾累了,跑到沙滩上跟黑子坐在一起,不远处青峰和紫原还在兴致勃勃地为了零食比赛游泳,绿间舒服地躺在游泳圈上飘着。
天还没黑下来,夕阳不在海的这边,透着些许白光的天空,倒映着海水的云朵,远处的岛屿,两边海岸的山体,泛着细碎波浪的海面纷纷呈现出一片片深浅不一的蓝。
他的队友们,在球场上势不可挡的天才,此刻都像普通的国中生一样快快乐乐地玩着。
那个时候,他正在为青峰的事感到束手无策。仅仅是跟上大家的脚步已经耗尽全力,他完全不知道过分强大会是怎样的心情。看着这一片景色和玩得开心的青峰,他心中一动,不由得开口问:“黄濑君,做天才开心吗?”
坐在他身旁正在眯眼感受海风的黄濑一时没反应过来,睁开眼仔细想了想。
“我很开心哦。”
他犹豫了一下,片刻后开口道:
“强大……也会成为困扰吗?”
“嗯?这么说的话……如果太轻松的话会觉得无趣吧。不过我现在有篮球了!”
“篮球也变得太轻松的话?”
“唔……”黄濑皱眉思考了几秒,转瞬又展颜一笑:“那就再找别的东西玩!”
黑子这才想起黄濑来篮球部之前玩过不少运动。他还记得自己在运动会上做男子1000米的弯道裁判,那场比赛黄濑第一青峰第二,黄濑拿着奖牌得意洋洋“本大爷可是混过田径校队接受过专业训练还拿过县第一的跑步健将,小青峰什么的才不在话下”还把青峰气得咬牙切齿。
只是,青峰君不一样,一直以来他都只爱篮球。
“那如果……只有篮球呢?”
“嗯……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呢。”
黑子对黄濑的回答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转过头去看黄濑。少年张扬的金发被海风吹得凌乱,被吹开的刘海下眉眼弯弯的笑容耀眼夺目,他听到黄濑带着笑意又无比确定的声音响起:
“只能拥有一样东西的人生,我根本无法想象。”
说完黄濑站了起来,往海边大步跑了过去,站在水里迎风张开双臂,大声喊着“好舒服~”
黑子还愣在他刚才的话语里,黄濑转过身背对大海,用力挥舞着双手,冲着他扬起笑容:“小黑子快来看,有好多好多小黑子!天空,大海,山,岛,全是小黑子的颜色呢!”
醒来之后,脑海中仍然清晰地记得,天与海相接的巨大蓝色背景,黄濑站在画面的正中央,高举手臂,笑容灿烂夺目。
就那样忽然觉得,也许玩玩别的运动也很不错。
“双臂舒展地拉开,手肘抬高一点,对,左右手手肘都要跟肩膀平齐,这是初学的基本动作。”
“后脚为轴,转动身体的时候手臂像鞭子一样甩出去,像这样转。转腰的动作很重要。”
“球脱手的瞬间,手腕用点力,用手指把球拨出去。来试试看吧。”
黑子在棒球少年的指导下握着球做了几次传球动作,棒球少年跑到他对面,朝着他伸出手套。
“黑子君,传过来吧!”
硬式棒球拿在手里又小又沉,跟篮球完全不同。眼睛盯着同伴的手套,跨步转身,挥臂挥腕,手指把球拨出。
球划出奇怪的弧线在棒球少年前方下落,少年前冲,险险把球接到手套里,他盯着黑子看了几秒,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噗哈哈哈,我不行了我,让我笑会儿,我第一次见到,动作没差,球却烂爆的啊哈哈哈。”
“对不起。”黑子相当歉意。
棒球少年笑归笑,还是很耐心地继续指导黑子。黑子学了半天勉强能传出一小段距离,棒球少年苦笑:“这说到底还是很依赖手指的感觉,你是不是不擅长这个呀?”
黑子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缓缓道:“好像是这样。以前练投篮,也总被说手感不好。”
“那先学学挥棒吧!”
学习了基本动作,黑子站到打击区,棒球少年把球轻轻地抛过来。
“呯”的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被击出的球快速地从惊呆的棒球少年左边滚走。
“不错啊黑子君,你眼神很好啊!”
“眼神?”
棒球少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动态视力!而且你好像很擅长运用腰腿的力量呢,很多初学者都掌握不了这个!”
棒球少年迁就着力度又抛来一个球,这次球速比之前快了一点。仍然是一声清脆的声音,球再一次被击出,滚地球。
“看你瘦瘦小小的,臂力好像还行哦!挥棒比你的传球强多了哈哈。我再抛快一点,不过不用害怕,我会往好打的地方丢的,你练练手感。”
每击出一球,心里的喜悦就增加一点,想学习更多一点,想玩得再久一点。
跟初学篮球时一模一样。
从控球不稳到篮球能在自己手里自如地上下跳动,投出的球从最初碰不到篮筐,变得偶尔能投进去。
最初会玩下来的理由,不过是因为这一点点进步的喜悦。
他还清晰记得,第一次成功投篮时那种凭空产生涨满胸腔的自豪感,那种如今想来略显可笑却无比真实的心情——
我也能投进去!我一定也能把篮球打得很出色!
虽然时至今日他都称不上一个出色的篮球选手,但是至少……
他用力挥棒,刮起的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手还在,脚还在,视力还在,无论是因为怎样可笑的理由而打了这么久的篮球,锻炼出来的力量都还在。
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他大力地挥棒,球被直直地击出。
这个臂力,比不上可以扣篮的青峰君,却是他为了加速传球而一天一天练出来的。重心的转移,比不上在篮下卡位的紫原君,却是他为了能够随时成为队伍的中继点而一点点摸索出来的。腰腿的力量,比不上可以高高跳起的黄濑君,比不上三分神准的绿间君,却是他为了支撑身体接住每一个传来的球,为了有力地传出每一个球而拼上命锻炼的。
棒球的轨道在他眼前清晰可见。
这双眼睛,远远不及赤司君的天帝之眼。然而我却能用这双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们的所在之处。
过去的记忆没有一天远离过,这三年来得到的力量还在手里。
黑子哲也,你凭什么说自己无能为力?
第二天是晴空万里的周日,早上黑子跑到家附近的足球场找队伍踢足球。
来踢球的两支队是由业余爱好者们零散组合起来的,成员从15岁到25岁不等,对黑子的到来很是欢迎。
绿茵球场上,少年青年们畅快地奔跑,大声呼喊着。
“边线!”
“传中传中!”
“卧槽你还倒挂金钩,就这球都踢不准的水准别闹了……”
“后卫跟上,造越位陷阱!”
“又不是点球别老是护着裆部啊傻子!”
“快跑快跑,长传来了!”
队员们就这样互相调侃吐槽又热血较劲,球场上一片欢乐。黑子被安排做后卫,凭借体育课上练的一点基础勉强跟上了大家的脚步,随着正午逼近,他本以为就会这样无功无过却畅快淋漓地结束这半天的运动——
“黑子,快跑!球到你那边去了!”
黑子的身体本能地动了起来,眼睛追着空中正在往己方后场飞来的球,快速地判断着落点。在队友“黑子加油咱队不能晚节不保啊”的无节操声援中黑子顺利跑到落点,球落至身前的瞬间他随即转动身体手掌发力一记加速传球,球带着强烈的气旋如一道白光直飞到前方队友脚下。
队友没有趁机进攻,反而停下来惊讶地看向他,全场的人都惊呆了,连裁判都忘记了吹判。
黑子也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玩的是足球,刚才那个算手球犯规。
“啊哈哈哈哈哈,刚才那个是什么,镭射光线吗?啊哈哈哈哈……”
队长捂着肚子笑得蹲地,旁边的队友也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边拍上他的肩膀,“不错不错,你以前该不会是排球的扣球手吧?欸我不行了让我笑会儿……”
这半天的不正规练习赛以这件事为契机结束了,大家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告别。
黑子没有回家,他在街上闲逛,边走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
“黑子,说真的,你平时是玩什么的呀?刚才那应该是某种必杀技吧?”分别前队长笑着问他,他刚要回答,被同伴催促的队长又连忙道:“哎呀我得走了,有空再来找我们玩,随时欢迎,拜啦。”
刚才那记加速传球完全是本能,身体比脑袋更快做出了反应。
黑子看着自己的手掌,指腹上的茧清晰可见。
——你平时是玩什么的呀?刚才那应该是某种必杀技吧?
我……
“帅!大火锅啊!”
一声大吼吓得黑子脚步一顿,他抬头看去,铁网后是一群高中生模样的人在打半场,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街边篮球场。
黑子站在入口外看了一会儿,突然后背被猛地撞了一下。撞上来的高大少年连声道歉,看了看黑子,又看了看球场里的人,扬起笑容道:
“你要不要一起来?我们刚好缺一个人,三对三打半场。”
黑子没来得及回答,里面的人见到高大少年,把球往这边一扔,“太慢了!快过来!”
高大少年把球一接,轻轻抛给黑子。
“来吧,你会打的吧?”
黑子看着向他飞来的篮球,本能地伸手接住。
终于……不是硬式棒球的又小又沉,不是足球的光滑轻软,而是那曾经在前一段时间里,他连做梦都不敢轻易想起的熟悉触感。
有点沉,有点硬,粗糙的表面因磨损而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滑,指尖能触及细小斑驳的纹路。
有水滴落在暗橙色的篮球上,晕染出了更深的颜色。
我一直在玩的,最最喜欢的运动是……
“喂,小子,你能打什么位置?”
高大少年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前方传来,黑子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没等黑子回答,高大少年大笑着活动了一下手臂,“哎呀,这阵子准备大学的考试都没时间打球,手痒好多天了。二货们赶紧分好开球,让哥虐虐你们。”“得瑟个毛,就你那篮下技术还虐哥?”“废话少说,赶紧分组,我就看谁虐谁!”
天空又高又蓝,阳光暖暖地照下来,五个素昧平生的少年站在前方高高的篮架下,互相调侃打闹着,热闹又温暖。
——哲也,对你来说,篮球又是什么?
3V3打半场,黑子的能力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利用视线诱导为所在的绿队创造防不胜防的进攻机会,比分拉开了一段,又在低存在感被逐渐适应之后被追近。
局势白热化,绿队冷静的得分后卫在三分线外一记干净漂亮的三分球稳住了士气。红队小前锋跳跃积极,马上用灌篮回敬。
如果是绿间君的话,投球时手臂会更高一点。
如果是黄濑君的话,转身的速度会更快。
如果是……
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些家伙。
某个不拘小节的黑皮,某个有怪癖的神射手,某个二货模特,某个高大的吃货,还有不知道该说温厚还是可怕的队长。
黑子也是第一次知道,在他的脑海里,竟可以如此清晰地再现昔日同伴的动作身姿,分毫不差。
红队似乎发现了黑子不会自己投篮,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防守另外两人上去。高大少年被两人盯防逼得紧,“嘿”地示意了一声,把球传给轻易就切入了内线的黑子。
黑子拿着球有一瞬犹豫,得分后卫在身后大喊“自己投!”他咬咬牙,选择风险最小的三步上篮。
每个动作的要领他都记得,也练过无数遍。
跨步,蹬地,跃起,舒展身体,手臂高举,手把球轻轻往上送。
球“碰”的一声打到篮筐后沿,弹了出来。
果然还是这样啊。
帝光三军的垫底,基础薄弱的身体素质,如果沿着那条路一直走,他的篮球生涯,也许早就断在国一那一年了吧。
夕阳西斜,比赛尾声,绿队以微弱优势胜出。
高大少年临走前把篮球往黑子怀里一塞,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大声笑道:“这个球送给你了!”
“你知道吗?刚才你站在那里,一副想打球想得不行了的样子。一拿到球啊,那个眼神,简直就跟见着久别重逢的恋人似的。当时我就决定,待会儿我要把球送给这小子!啊哈哈。”
一行人在高大少年爽朗的笑声中渐行渐远,黑子站在后面目送他们。偌大的球场里,终于又只剩他一人。
恋人吗?
黑子低头,轻轻抚摸着篮球上斑驳的痕迹。
我一直在玩的,最最喜欢的运动——
是篮球啊。
喜欢到,哪怕发现自己在球场上投不进任何一个球,突破不了面前任何一个人,绝望地看到了那条普通的篮球之路的尽头,仍然挣扎着想要相信会有一丝希望存留,让自己可以继续走下去。
“总有一天,让我们一起在球场上打球吧,阿哲!”
“你的低存在感是你的优势,如果能够活用的话一定会成为有力的武器,我真是相当期待你。”
在道路的尽头,是青峰和赤司,一人站在一边,为他推开了另一扇大门。大门的后面,是帝光篮球队一军,有绿间,有紫原,有黄濑,有很多很多人。
因为篮球,他和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的时光。
——哲也,对你来说,篮球又是什么?
篮球是我和你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是黑子哲也的凡人世界与奇迹世代的天才世界唯一能够交集的交点。
双手捉紧手里的篮球,用力得手掌发疼。抬起头,篮架静静地立着,视线前方,圆形的篮筐下球网在风中轻轻摆动。
这双手还在,我还能继续打篮球。失去的东西,我要用这双手亲自夺回来。
我不会再逃避了。
“哲也一定也会加入这场战争。”
毕业礼那天,赤司这么对他们说。
黄濑走出体育馆之后见到等在外面的桃井,走上去打了个招呼,寒暄了几句,突然想到了什么般问道:“小桃子,小黑子去了哪间高中?”
“我记得是诚凛高中呢。”
“篮球很厉害吗?”
“新设的私立学校,篮球队并不有名。果然哲君他……”
“放心啦小桃子,小赤司刚才说小黑子打算继续打篮球呢。唔,无名学校的篮球队啊……搞不好小黑子发现了那边有什么秘密武器?”
“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没有也没关系。如果是太弱的队伍,我就去把小黑子抢过来,嘿嘿。”
桃井从同学那里拿到了黑子转交的一袋东西。回家拆开,是她借给黑子的几本参考书,淡蓝色的信封里是一封简短真挚的道谢信。
她整理参考书的时候从书页里发现一张薄薄的纸,看起来是黑子不小心夹进去的。
第一面用黑色水笔工工整整地抄写了像是什么小说里的几段话,反面也有一段黑色笔迹的摘抄,下面是蓝色圆珠笔略微潦草的字迹。
“‘两个人上了大坡。隔着一条宽谷望过去的小山冈,又黑又长地横在那里,就像怪兽的脊背。秋夜的灯火把微量的暖意点点撒向各处。’
过去七个月了,放弃的念头,只在最初的几天真真切切地存在过。现在我发现,并不是我忘不掉那一切,而是我舍不得。
夏目漱石先生的《明暗》无法有后续了,故事看起来像是停留在了‘暗’里。我之所以始终相信这个故事会有光明的结局,并非因为书名。
在矛盾重重的日子里,早有一缕一缕的阳光穿过乌云的间隙,投向了大地。”
——待续
本文的第一部分帝光篇到这里就结束了。第九章的标题“从此以后”是黑子在原作漫画第一话初登场的时候手上拿着的那本夏目漱石的书《それから》,译名有两种,我选用的是1982年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译名《从此以后》,我自己存有的就是这个版本的书。
文中引用的《明暗》的译文,采用的是1985年海峡文艺出版社的《明与暗》上的译文,跟现在网上的版本翻译稍有不同。
虽然帝光篇这九章字数不算多,用了一周就发完了,但可说是我整篇文里写得最艰难的部分,几年都没动过笔的我突然要重拾写作,最初写出来的词句都显生硬,后来几番重写,加上写作高中篇期间不断对帝光篇进行修改,才有了发出来的这个样子。
而最艰难的,还不只是如此。
帝光篇是在2014年1月初完成的,我记得我写到第七八章的时候,原作的帝光篇部分刚连载结束。
作为一个读者来说,我很喜欢原作帝光篇,只因藤卷在这个篇章里,才真正完成了他心目中的人物;而作为一个喜欢黑子的人来说,我看这个篇章的时候,一边被前期那个天赋不足却全力挣扎的黑子启发鼓励,一边又对后期的他心疼不已。
我希望他坚强,我想让他尽快地走出来。
然而我清楚知道,藤卷留白的那七个月,我既然要写,便必然不能逃避黑子的痛苦与迷惘。
正是因为这曾痛苦万分,也曾软弱无力的过去,才使他一步一步地,成为了后来那个黑子哲也。
那会儿我在电脑前边写边掉泪,写完帝光篇后还缓了半个月。